1

木屐的聲音從樓梯向下延伸。
談話聲和音樂聲被留在地下，推開玻璃門之後聲浪像熱氣一樣向來人襲去。
酒吧的木樓梯扶手被各種各樣的客人摸過，仿巴洛克式的雕花光潔如新。
木屐發出的聲音與高跟鞋不一樣。高跟鞋與木樓梯相撞會發出清脆的聲音，女士輕盈的步伐讓敲擊的節奏顯得短促。男式木屐的聲音則更沈悶，且步幅的原因間隔拉得略長。
「大概是橘老師吧？」被尊稱為橘老師的男人出現在樓梯的轉角，身著鐵青色的和服低下頭先跟注意到他的人打招呼。
「晚上好。」橘雖然努力擺出笑顏，但面容憔悴始終遮掩不住。靠近吧台就被塞了一杯威士忌，他靠在木質的高臺上晃著酒液欲言又止。
「是剛從芥川老師家出來？」
「嗯。」看樣子橘也不願多說，友人和圍在木桌附近的男女只好表達了自己的安慰，便由著橘安靜地待在原地。

芥川從幾年前就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橘剛畢業，進入了每日新聞社，負責在東京對應芥川。入職沒多久橘便跟著芥川去了中國，學習英文的芥川和學習中文的橘在當地接觸到了許多在國內根本無法想像的人和事，回國後各自就遊歷寫了文章。芥川的遊記分成兩本書籍發行，橘的則在每日新聞社的出版物中刊登。
那之後芥川的身體每況愈下，橘一邊兼顧著芥川助手的任務，陪著他與家人從湯河原到鵠沼療養，一邊還要整理撰寫自己的作品。
最近芥川一直在吃醫生開的安眠藥物，精神恍惚半睡半醒。有時候跟橘斷斷續續地聊天，待橘回應時發現他已經睡著。有時候說要出門見見老朋友聊聊天，並嚴厲拒絕橘的陪同。
今天也是把如在夢中的芥川勸進了被窩，才出來到相熟的酒吧透透氣。橘仰頭悶了一口烈酒，覺得自己的精力也跟著被磨損殆盡。
「明天不要出門。」高臺前出現一張陌生的面孔，橘抬頭看向眼前的人一身和草色的西服，說著不著調的胡話。
「什麼？」來人面容清秀，西服價值不菲，看樣子並不像個怪人。
「明天不要出門，呆在你應該呆著的地方。」
「我應該呆的地方是哪裏？」
「你心裏清楚，橘老師。」
「你是哪位？」
對方搖搖手，默默隱入人群。

手裏的威士忌喝光後，橘便離開了酒吧。
他的朋友對他的狀況多少感到擔憂。雖說橘的性格與芥川完全不同，但長期籠罩在芥川的慘淡氛圍下，心情多少都會受到影響。何況橘能成為作家，也是因著最初與芥川同遊中國後回國投稿的緣故。對於自己的老師一直處在情緒低落精神恍惚的狀態，論誰都不能輕鬆地過自己的生活。
橘的情人是鵠沼當地人，在芥川療養寄住的地方認識。情人是芥川的醫師助理，經常會在芥川住處與橘碰面。橘的情緒變化對方看在眼裏，這個乘著女性解放運動投入到高等教育和工作中的白樺派讀者，通過與現實主義觀點相反的想法，才將橘從陰鬱的漩渦中拉回來。
這天他依舊帶著夏夜的炎熱踏入情人的屋內，在柔軟的雙臂擁抱下緩緩放鬆肩上的負荷。

2

吃過早飯，橘一如既往來到芥川家。
芥川的妻子帶著小孩出了門，家裏一片安靜。橘料想芥川還沒有起床，便來到書房開始昨日未完的整理工作。
沒太久，拉門的聲音從房外響起。
「啊，你在。」芥川看了眼橘，又看了眼他手邊的稿紙，便不再言語。
「老師要寫嗎？」
「嗯。嗯，不了。」橘看著芥川的樣子，不知道是今天醒得太早，還是昨天的藥物效力依舊發揮著作用，他虛晃了一下手掌，離開了書房。
屋子又恢復了安靜。
過了一陣橘在睡房找到芥川，他沈沈地睡著，身上已經穿了三天的浴衣領子歪歪扭扭。
就像他對這個世界想要傾訴卻無法說出的思緒。

午後芥川妻子和小孩都回到住處，屋子裏終於有了聲音。妻子讓芥川吃了點東西，也如常提供了橘的午飯。橘的午飯吃得特別少，一是因為不便麻煩別人，一是在這樣的氛圍下沒有人能如常地吃喝。
有芥川在的地方時間流淌得特別緩慢，甚至昏暗地散發出一潭死水的氣味。橘長期在他身邊工作，多少會沾染厭世的氣息。他讀著自己最近寫的故事，跟初衷偏離得越來越遠。
芥川並不是會熱情指導他的人，雖說作為助理能夠減輕老師工作量的同時還能耳濡目染到更多是旁人一貫的看法，但橘覺得自己在創作道路上走到現在的位置，幾乎僅靠著自己的努力。芥川在與他初識之時還對生活滿是動力，包括創作與生存。但那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情。那之後芥川的情緒跟著健康一併下滑，連自己都無法照顧，根本沒有精力顧及橘。
吃過飯之後橘幫忙收拾芥川的房間，將他之前在看的書放到木桌上，稿紙和筆整理擺好。芥川手裏的書斷斷續續看了半年，只是一個中短篇，但他大概是看了很多遍，鉛筆寫下的字跡有著不同程度的磨損。
「健，書你可以隨便拿走，我有跟阿文說過。」阿文便是芥川的妻子，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但不像他們那樣對書本執著，故事讀過便可。
「每天來老師這裏讀一讀就行。」橘這麼說著，看著他所崇拜的作家日漸萎靡。那不是型態上的枯槁，芥川雖然瘦削但並非病重，只可惜精神一直不振，每天像在睡夢中又像清醒思考著，橘知道芥川精神衰弱的情況很嚴重，他也從醫師助理身份的情人那邊了解過芥川的狀況。他一直服用安眠藥物調理，卻也毫無起色。
外面下起了雨，芥川轉頭看向窗外。打在玻璃上的聲音淅淅瀝瀝，雨勢比能聽到的要大，橘沿著芥川的目光也望向窗外，他一下子想起了昨天的陌生人的言語。
『明天不要出門。』陌生人好聽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像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讓陌生人的表情顯得焦灼，橘記得他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
芥川又躺了回去，閉上了雙眼。橘見狀悄悄退了出去，又回到書房。
芥川的妻子帶小孩到學堂，下午雨一直沒有停。橘送他們出門之後在書房寫了點手稿，但故事沒辦法順利推進。他寫了點，又劃掉，又寫了點，總是不太滿意。以前芥川精神狀態好點的時候還會給他點評一下，現在基本上都靠橘自行判斷。
傍晚的時候橘被叫去幫忙接孩子。暴雨一直沒有停歇，芥川的妻子一個人沒辦法把三個小孩獨自接回家。
「老師還在睡覺？」橘看到換了乾衣服的芥川妻子從房間輕輕挪到大廳，小聲詢問。
「嗯，你先回去吧，我看著他就好。」
「好的。」

3

「你為什麼在這裏？」昨天的陌生人在酒吧看到橘的時候，詫異地攔住他。
「又是你。」橘沒好氣地放下手中的酒，瞥了眼這個看起來正正常常說起話來瘋瘋癲癲的男子。
「你快回去，快回去。」
「去哪？」
「走。」男子抓住橘的手臂就將他往外拉，「啊，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究竟怎麼回事？」
「快走吧，寺辻，快啊。」陌生的男子叫著橘的真名。文學圈和酒吧的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他一直用筆名代替真名，只有老家的同學才會這麼叫他。
「你究竟是誰？」
「我叫土田，是誰不重要。快回去，快。」土田拉著橘往外跑，皮鞋踩得木梯吱呀作響，讓穿木屐的橘有點跟不上。

他拉著橘在街上跑起來。
橘的腳步一旦跟上，土田便不再慢下來。那路線過於熟悉，是橘每天從芥川家離開後往酒吧走的反方向，路過的景致像在放映倒帶，橘的心情卻是從未有過的忐忑。
「請開門！」土田在門外喚著，話音剛落木門就被拉開。芥川的妻子就站在玄關，紅著眼睛看向橘。
「我正要去找你，」橘被土田推進門，迎著她不知所措的目光，「他⋯⋯」
「老師怎麼了？」橘匆匆踩掉木屐就往房裏跑，芥川躺在床上沈沈睡著，桌上擺了張寫了字的稿紙。橘上前摸了摸芥川垂下的手掌，那微涼的、僵硬的觸感讓橘不由一愣。
「我打算叫他起來吃晚飯，就已經是這樣了。」
「午飯之後他便一直在房裏休息。」橘回想著，他沒聽到房裏有什麼聲音，便一直待在書房直到出門接小孩。

沒多久醫生就趕到，橘的情人跟在醫生身後出現，看到橘的時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芥川吃了非常大量的藥物，在睡夢中失去了呼吸。表情是近年沒有過的安寧，躺在床上沈沈睡去一般，除了臉上透著青紫的顏色，看不出來有什麼異樣。
「你還好吧？」醫生助手關切地看著橘，看他抿緊的唇不準備言語。
「土田呢？」橘像突然醒悟，抽身向屋外望去，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1

芥川的後事在他生涯的文學好友主持下得以順利完成。
雖然芥川的孩子年紀尚幼，但他給他們和妻子留下的不算少。他給身近的親朋留了遺書，還有他最後在床前的矮木桌上寫下的俳句。芥川的確有跟妻子提到過書籍可以讓橘拿走，於是橘便將那些書和自己的手稿收拾帶走。
橘在東京與情人合租一間和式老屋，有一個房間專門給橘寫作時使用。
他把書本全部堆在這個房間的木地板上，沮喪地坐到旁邊。
橘的情人在東京有一份固定的醫生助理工作，不像護士需要忙碌地照顧病人，更像是經驗尚淺的醫生，在前輩的指導下完成簡單的診斷和護理工作，隨著醫生上門走訪病人。
所以尚是工作時間的白天，拉開門進到屋裏的便不可能是她。
「果然在這裏。」
「土田！」橘發出的聲音過分響亮，土田知道對方有多驚訝。
「我很抱歉，沒能幫上忙。」
「你幫什麼……」橘回想起之前土田對他說過的話，一躍而起抓住了對方，「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剛從美國回來，下地之後就要解決你的事情。沒想到還是沒能完成任務，心中有愧。」
「任務？」
「對，我要是及早跟你講清楚，可能你就會留在芥川老師家裏。」
「然後我就可以阻止他？」
「不行。」
「為什麼？」
「他在淩晨就把藥吃了。後來你一早去了他家，看到他恍惚的樣子，是藥物開始慢慢起效。」
橘順著土田的話語回想起芥川無力抬起的手掌在眼前晃動的情景，後來他還精神不振地吃了午飯，並且在書桌前坐了一會兒。
「他在那之前就吃過相當量的藥物，身體一旦接受了那樣的劑量，便不會像正常反應那樣起效後入眠。反而是一直在恍惚的狀態中，直到後來超過原來適應的劑量，身體其他機能所受的影響遠大於助眠的作用。」
「這些你都是怎麼知道的？」
「就像知道你住在這裏一樣，我能『看到』。」
「那你還能看到點什麼？」
「不知道，到那個時候我自然就能看到。」
橘半信半疑地看著面前的人。就算他大白天去了酒吧想詢問橘的住處，那裏還沒開門。或許他在芥川家詢問橘的去向，但阿文夫人應該偕同幾個孩子離開了。他們在橘到住處收拾書籍之前就出發回鵠沼，住處的鑰匙已經歸還給房東。而房東並不知道橘住在這裏。
「他給你留了不少東西。」土田學著橘坐到地板上，隨意拾起一本書翻開來指著上面的手寫體。
芥川用鉛筆在上面寫的字歪歪扭扭，怎麼都看不出來是文豪寫的手書。
橘回想著他不離手的卷煙，磨過鉛筆字留下污漬的指關節，多年前一同旅行時因不適扯歪的領口和睡亂的頭髮。他看過最真實的芥川老師的樣子，依舊無法讀懂其內心對世界的嘆息和自身的絕望。他無法想像芥川是用怎樣的心情咽下那一堆又一堆的藥物，從什麼時候便開始決心用這種方式了結自己。芥川安排著對自己的死的行動，安排時間去會友，橘不在身邊時坐在書房中給親屬友人留下遺書。
「我應該更注意他的情況，」橘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他向我贈書時我就應該意識到。」
「即便如此，你也無法留下他。」土田指著手中書上芥川寫下的感悟，「人生は一行のボオドレエルにも若かない（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之詩）。」

2

不知為何，土田就留了下來。他帶在身邊的一個像醫生工具包的旅行包，裏面有一套睡衣，幾件內衣和另外一套西服。橘注意到他的西服顏色都並不是國內流行的款式。
「這是美國的新款。」土田今天穿了另外一套西服，藍墨茶色顯得甚是穩重，與初見有不一樣的感覺。橘依舊穿著和服，今天是黑色的素織，猶如默默的悼念。橘的情人這幾天要跟醫生到神奈川出差，她見過土田後交待對方在家裏隨意休息，對陌生人的出現毫不在意。
「下午帶你出去走走，上午我得寫稿。」橘吃過早飯讓土田自由活動，自己躲進了給土田睡覺用的書房。
土田在客廳的木椅上打盹。他一宿一宿不停地做夢，內容有些歷歷在目，有些已經煙消雲散。他不能把夢到的一切都單純當作是『看到』的東西，必須能串起來有意義的事情才被記錄下來。距離上一次在美國的家裏清晰地夢到自己在酒吧攔下橘告訴他要留在家不出門，已經是挺久的事情了。
來到日本後土田的『看到』變得模糊，帶領他來橘的住處也是在含糊的畫面中抓到的信息。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麼領著他越洋過海，耗費時間和金錢來到這個素未謀面的人身邊，就是為了提醒他無法改變的事情？
到達日本後土田並沒有好好休息，也沒有去看望父輩留在日本的親戚。他下了郵輪直奔酒吧，要不是橘突發奇想收留他，土田還會像之前幾天那樣在酒吧的角落打盹到天亮。

橘從房間出來的時候便看到倒在木椅上沈沈睡去的土田。他心裏一驚，上前跨了兩步匆忙抓起對方的手掌。土田在睡夢中被突如其來的動作驚醒，一臉詫異地看向眼前人。橘的臉上寫滿驚恐，土田知道是什麼惹得對方露出這樣的表情，毫無芥蒂地抬起雙臂擁抱住橘。
「我⋯⋯」
「沒關係。」土田看不到橘的臉，但從聲音能清晰分辨對方的尷尬。
「抱歉，你看起來很累，午後的活動還是改期吧？」
「我不會這麼容易就死掉的，別人也不會。」土田鬆開橘，看著他的雙眼。
橘沈默了一陣，就這樣靜靜地被土田注視著。他心中的創傷被眼前才兩面之緣的人看穿，被清楚地訴諸語言。
他從來沒有如此脆弱。
在芥川身邊多年，橘覺得自己才是意志更堅定的那一個。但他沒有料到，一個人能夠為了尋死而如此縝密地規劃，冷靜地安排，然後毅然執行。
彷彿一切都沒有所謂，只有死是務必完成的任務。而對他人的傷害都不在需要考慮的範圍，畢竟自身的絕望已經籠罩住一切。
「先吃午飯吧。」隔了許久，橘才輕輕回應。

3

午後土田還是請求橘帶他出門走走。
土田是在美國出生的，雖然會講日語但從沒來過日本。這個時代的日本吸收了許多西方文化，從意識到形態都是洋和結合的味道。土田的作風在這個時代看起來並不會突兀，而帶著古典氣息的橘也是非常自然的存在，兩人站在一起就像大街上任何過路的人，只有挺拔的身形讓大家都料不到橘是的作家，而土田是個來給他指點迷津的謎一樣的人物。
「我在美國是名大學的助教，之前能『看到』的都是身邊的事情。」土田跟橘緩緩走在路上，一邊向橘說明著自己的情況，一邊觀摩東京的景色，「像這樣為了完成這件事來到這麼遠的地方，還是第一次。」
「說不定，是命運安排你回故鄉。」
「我的故鄉在美國。」
「在那邊會有認同感和歸屬感嗎？」
「很矛盾，日常生活中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一旦有衝突時便是另一回事。」
「那就不是真的有歸屬感吧，只是生活在那裏不得不融入。」
「即便回到日本，認同感和歸屬感也不見得就一定更多。別人對我是否認同，與我能否認同這個集體的價值觀將自己納入為一員，並不是因為說的語言是一樣的、人種基因是相同的就會有。」
「的確。」這個時代的人文主義正在覺醒，作家尤是接受和引發新哲學思潮的團體，對於討論「存在」和「自我」這類人類永恆的思考話題，橘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就算在從小長大的這個地方，也會有因為找不到存在價值而放棄生命的人。」
「抱歉。」土田知道橘又聯想到了芥川，對提起這個話題的自己有點惱火。
親近的人遭遇不幸，一般人都會有種倖存者的自責。再來便是患得患失，對在乎的人的情緒變得敏感，一段時間內——或者更長久地，處在創傷後的應激狀態。
「沒關係，這種事情總要去面對。」橘不知道這麼說是否合適，停下一陣。他面對土田時有種奇異的傾訴慾望，是面對他的情人、他的朋友時所沒有的。芥川帶給橘的，又是不一樣的東西。他考慮很多關於人生、死亡的意義，橘雖不是理想主義者，倒也不是芥川向死而生的程度，對利己主義的批判不夠尖厲，對生活中問題發掘的眼光不夠獨到。他會成為作家但他不會如芥川一樣化身文豪。他有他的平庸，因而他還能好好地活著。
「這是他的命運，原諒我這麼說。能夠讓我『看到』的都是無法改變的事情。」
「比起一個預言家，你更像一個宣判者。」
「帶來噩耗那種。」
「原諒我，土田。我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
「你可以暢所欲言。」
「那，完成了這個任務，你要回去了？」
「還沒到時間，」土田看了眼東京的天空，雖是夏天卻陰沈沈的，「還有沒完成的事。」
「這個狀況持續了多久？」
「並不是一直這樣的，有時候幾年都不會有一次，最近的頻率非常高，好長一段時間每晚一直一直在做夢。」
「聽起來就非常辛苦。」
「對日常生活影響不大，倒是⋯⋯沒辦法跟別人一起過夜。」土田笑了起來，語氣聽起來十分遺憾。
「就你這樣的人，這方面應該不需要擔憂吧。」土田面容俊秀，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相信在美國也會受歡迎。
「沒有像你那種固定的關係。」土田昨晚見過橘的情人，對方帶著日本人的溫婉和進退得宜，也是個獨立有為的新時代女性，對橘的態度平和且平等，沒有過份遷就他的哀傷，也沒有取笑他的脆弱。
「她也認識芥川老師，只是接觸得不深。對芥川老師的事情，之前就隱隱表達過擔憂。這樣的結果在她看來只能說是意料之內。」
「意外地冷靜。」
「跟著醫生看過太多病症了吧，站在局外冷靜看著一個人凋落，可能在一些小細節上本就有跡可循。」
土田默默點頭，感覺心裏的愧疚減弱了幾分。他遠道而來向橘宣告壞消息，自己始終感到難過。要不是使命感驅使他，這樣的事土田真的做不來。他為了這些事情已經犧牲了自己許多，現在付出得更多，然而沒有人為此受益。
「冥冥中可能早就安排好了，」橘感嘆，「你只是被允許窺探了幾眼。」
「你還是第一個不想帶我去驅魔的人。」或者直接說我是個惡魔，土田在心裏說。
「萬事皆有因。」橘向土田笑了笑。
這還是土田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1

橘的情人不在家的日子好像並不是特別少有，土田看橘在家裏做飯的動作還是相當嫻熟的，對什麼東西放在哪裏一清二楚，不像是從芥川那邊回家之後就什麼都不管的類型。
「你先坐一會兒，很快就好。」土田好歹也是客人，雖說在橘家完全是蹭吃蹭住的，但橘也沒讓他插手幹活，連洗碗都不讓幫手。
「好吧。」土田多少有點不自在，除了來給橘帶了個壞消息，就沒有什麼用處。
「你要是沒事做，就幫我收拾下書房吧。」橘告訴土田把堆在地上的書都放進他清理好的書架上便行，土田愉快地應承下來。

橘叫土田洗手吃飯的時候，聽到書房裏響起土田的答應聲，然後是什麼轟然倒下的巨響。
「怎麼了？」橘扔下菜就趕往書房，看到摔在地上的土田和砸了一地的書本。
「抱歉⋯⋯」土田撥開身上的書想要坐起來，但應該是摔疼了哪裏，一下子沒辦法好好起身。
「等等。」橘阻止了土田的動作。他跟情人學會了一點急救和應急檢查的知識，首先要確認土田這一摔沒有嚴重的問題才能扶他起來。
「真的很抱歉，下來的時候沒踩穩還把書架也拉倒了。」土田被橘扶起來，沒來得及拍掉身上的灰塵便先道歉。
「沒事，」橘伸手給土田拍掉身上的灰，一點都不在意收拾了一半的房間被打回原形，「洗洗手吃飯吧。」
「喔。」

飯後橘和土田一邊聊著手上的書，一邊收拾。芥川的手記寥寥可數，看的書繁雜多樣。有些是英文原文的，土田可以流暢地閱讀，比日語對他而言要簡單多了。
「沒想到你也讀了這麼多詩歌。」
「大學的時候誰都沒少看吧。」土田有點不好意思，面對作家大談自己的文學素養什麼的，總有班門弄斧的感覺。
「嗯，莎士比亞、雪萊，總歸要讀的。」
「那你最喜歡的是什麼書？」
「三國誌。」
「中國文學呀。」
「你也讀過？」
「不好意思，小的不才，只看了一點點水滸。」
「哈哈哈哈。」橘快樂地笑了起來，讓土田稍顯驚訝。他以為橘會更沈浸在失去芥川的悲傷中，或是本人的性格更沈悶一點。但意外地，橘是個能言善道、心胸寬廣的人。他可以接納許多不一樣的意見，並對相悖的想法毫不排斥。
「笑什麼，我又不當作家。」土田隨手錘了橘一下，對把自己笑倒在椅背上的人翻了個白眼。
「水滸傳的英譯本現在根本沒有，你是看的日譯本吧？」
「父親的書裏有這麼一本，當時隨手拿起翻翻而已。」土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表示自己不想再繼續這個讓人尷尬的話題。
「今晚到我房裏睡吧。」書本還橫七豎八地壘在地上，想要收拾出一個睡覺的空間還要花費不少時間。
「這⋯⋯不太好吧？」
「我跟她各自有睡房，如果你是在介意這個的話倒不必擔憂。」
「噢。」土田沒想到他們的生活方式這麼西化，這倒省去了他不少麻煩。

2

土田等待的新消息，一直沒有到來。
不如說，自從他跟橘睡在一起，他就沒再做過夢。橘就像是一顆安眠藥物，黑暗中模糊發揮著功效，靜靜躺在身邊發出均勻的呼吸，悠長的節奏催著土田進入恬靜的睡眠。
他開始懷疑自己在日本的任務是否已經結束，但以往這種情況都會有一個明確的提示。不是說在夢中有個人告訴土田完成任務可以回家，而是類似於夢見他完成了閱讀把書合上，或者在某份文件上畫個圈，任何代表完結的示意。可目前還沒有，不論是哪方面的示意都沒有。

這天橘帶土田去小松宮的母校參觀，因為幾年前地震的原因校舍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壞，但還能一眼就能看出來校舍的規模之大。
「果然是名校。」土田感慨，看著這完全是洋式建築的第二紀念館，再看了看依舊一身和裝的橘，「你從不穿西服？」
「不多，比起西服我還是習慣浴衣。」
「上學的時候也是和服？」
「沒有。就算是跟芥川老師去中國，也一直要穿西服。」
但自從開始寫稿，就覺得還是和裝合適。橘這樣說著，解釋自己的心情在如此簡單的形式包裹下有著微妙的變化，與身著西服時不一樣。
「就像換上不同的面具，說著不同口音的話語。」
那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你？
土田為心底發出這樣的疑問感到驚訝。他並不是會探究他人的性格，也不該對相識僅一週的人發出如此試探。
「真是有趣的比喻。」土田含糊地應著。

「寺辻？」
「啊，黒木，許久不見了。」橘向土田介紹這位叫黒木的老同學，目前留校任教。
「這位是從美國來的友人，土田。」
「你好。寺辻你什麼時候認識美國的朋友了？」
「就準你交到外國男朋友，不讓我認識國際友人了？」橘稔熟地抵損黒木，表現出土田沒見過的調皮的一面。
像個玲瓏寶盒。土田自言自語道。

在黒木的帶領下，土田進到了校舍內參觀。與美國的大學相比，日本的高等學府看起來還是不夠現代化，但土田看得津津有味，和洋折中的風格僅僅在這裏才能看到。
「真有意思。」土田拉著橘站在一根洋式大理石柱旁，「麻煩你說一句英文。」
「說什麼？」
「都可以，隨便說一句就行。」土田要把這一刻永久保存在記憶裏。站在洋式建築中身著和服的橘說著英文，沒有比這更貫穿古今的場景了。
「'Tis fresh morning with me when you are by at night. I do beseech you, chiefly that I might set it in my prayers, what is your name?」
「別鬧。」說著土田甩了甩手就往外走。
「你跟他說了什麼？」黒木發出疑問。

3

傍晚橘和土田離開了學校，來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酒吧。土田在橘的玩笑之後就保持沈默，沒有必要便不再回話。橘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在生氣，但這反應也不像是聽了句話可以一笑而過的樣子。
橘把兩杯威士忌放到高臺時，土田依舊閉口不言。
「如果是我冒犯了你⋯⋯」
「不。我只是⋯⋯」土田仰頭把酒全部灌進嘴裏，不知道應該如何怎麼表達。橘對他說的話，不知有意無意，深深刺中了他。
「你的確是，」橘頓了頓，像是再次思索確認過再開口，「讓我的黑夜變成了清新的早晨。」
「胡說。」
「如果不是你的到來，告訴我芥川老師的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可能會一直深陷自責。」橘看向土田的眼裏充滿真誠，他第一次敢於將這樣的想法訴諸口舌。
芥川的死無疑對身邊人都造成巨大打擊，尤其是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妻子和每天長時間一起工作的橘。他們會追問自己的責任，為什麼不在更早的時候發現芥川的行為，沒有在他有此傾向時便想辦法化解。而土田在一個多月前就在陌生的土地出發，就為了趕到橘面前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這當中並沒有你的過失。
「所以你更不應該自責。」橘猶豫了一陣，終於伸手拍了拍土田的肩膀。
「我只是，」土田終於忍不住，在酒精和長久的壓力作用下情緒崩潰，「這不是我願意的。」他小聲說著，眼淚簌簌落下，滴進已經喝盡的酒杯裏與冰塊融為一體。
見狀橘一口把手裏的酒乾掉，拉起土田的手臂就往外走。
「怎麼了？」
「回去吧。」橘看他憋紅了臉，不想土田以這樣的形象示人。

回家後土田坐在書房哭了很久，橘一直在身旁陪著。他說了很多，關於別人聽到消息後是如何對待他，關於他想要逃避但信息源源不斷，關於他因為別人的情緒所困擾的事情。橘估摸著土田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傾訴過這方面的困擾，也可能想要傾訴但沒人願意聽。
「我真的不想再這樣了。」土田把頭埋進雙臂間，鼻音聽起來可憐巴巴的。
「那就在夢裏，對著四面八方說，你不要再這樣了。」
「真的有用麼。」
「不試試誰也不知道。」
土田從手臂間抬起頭，哭紅的雙眼還含著淚。橘彷彿被一股力量驅使——來自於自身的某股力量，令他抬起手去抹掉土田臉頰上的淚痕。
「再夢到的時候，就說，你不要再這樣了。」
「嗯。」土田默許對方的動作。